我在一片偏僻的灌木丛中替自己找了个合适的地方,这里听不到关于饮食的谈话,也听不到吧嗒吧嗒的咀嚼声和啃骨头的声音。事先我再一次吃了个饱,便在这里躺了下来。我要争取闭着眼睛度过所有的时间,不管持续几天还是几个星期之久。但困难的是,我不允许多睡,最好干脆不睡,因为我不仅要将食物召唤下来,而且还得保持警觉,以免因睡着而未注意到食物的到来。从另一方面说,睡眠又是我所欢迎的,因为我睡着可比醒着能挨更长时间的饿。鉴于这些原因,我决定合理分配时间,做到睡的次数多一些,每次睡的时间短一些。我采用的办法是将头靠在一根脆弱的树枝上睡,树枝过不多久便会折断,我便随之醒来。我就这样躺着,时睡时醒,一会儿做梦,一会儿独自默默地吟唱。起初没发生什么事,也许食物来的地方尚未发觉我在对抗事物的正常运转,因此一切太平。唯一干扰我的努力的,是我担心狗们发现我失踪后会马上找到我,采取一些对我不利的行动。我担心的第二件事是,虽然科学表明土地并不肥沃,但说不定单纯的浇灌便会带来所谓偶然的食物,我会被它的气味所诱惑。幸而一时间并未发生这样的事,于是我得以继续饿下去。除了这些担心,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。尽管我从事的其实是废除科学的工作,心里却充满了惬意和科学工作者那种众所周知的宁静。在睡梦中,我梦见自己取得了科学的谅解,我的研究在科学上占了一席之地。我欣慰地听说,不管我的研究多么成功,我也绝不会被逐出狗类的生活,特别是成功时不会产生这种遭遇,科学对我抱着友好的态度,它将亲自解释我的研究结果,这一许诺本身即已意味着它的实现;如果说以前我从心底里感到自己被排斥,发疯似的向着民众的城墙猛冲,那么从此以后我将被民众热情地接纳,浑身洋溢着盼望已久的那种聚集在一起的狗体带来的温暖,我将不由自主地在民众的肩膀上摇晃。这是绝食初期产生的奇特效果。我感到自己成绩斐然,出于感动和自怜,不禁在树丛中哭了起来。这一举动显得令人费解,因为如果我希望得到这种应得的报偿,那又为何哭泣呢?大概只是因为惬意的缘故。只有当我感到惬意时——这样的时候极少——我才哭泣过。然而,这一切很快便过去了。随着饥饿的加剧,那些美丽的画面逐渐消逝了,不久,在所有的想象和感动都迅速地离我远去后,我便只剩下腹中燃烧着的饥饿。“这就是饥饿!”那时我无数次对自己这么说,仿佛要使自己相信,饥饿和我仍是毫不相干的两码事,我可以把它像一个讨厌的情侣似的摆脱,而实际上我们极为痛苦地融为一体。当我向自己解释“这就是饥饿!”时,其实是饥饿在说话,以此嘲弄我。那是一段何等悲惨的时光啊!我一回想起来便会不寒而栗,但并非因为当时遭受的痛苦,而主要是因为自己尚未大功告成,如果我希望有所成就的话,就不得不再度饱尝这种痛苦,因为我至今仍把绝食视作我的研究的最后和最有力的手段。道路通过绝食向前延伸,如果最高的境界可以达到。那么唯有通过最高的努力才能达到,对我们而言,最高的努力便是自愿绝食。当我反思那段岁月——为了生活,我乐于挖掘它——时,我也在思考向我逼来的时光。看来,要从这样的实验中恢复元气,几乎要耗尽一生的时间。自那次绝食后,我走完了整个壮年时代,但仍未恢复元气。下次我若再度绝食,也许会比以前坚定一些,因为我的经验已比以前丰富,对这种实验的必要性的认识也更为明确,但我的力量自那时起即已减弱,至少,仅仅等待那些熟悉的恐惧的降临,就将使我虚弱不堪。食欲减退不会给我带来帮助,它只会降低实验的价值,还很可能迫使我绝食超过那时所需的时间。对于这些前提和其他前提,我觉得我已一目了然,在那时至今这段漫长的时光里,并不缺少预备性的实验。有好多次我几乎已咬了绝食的钩,但尚未走向极端,而青少年时期那种不受约束的攻击欲自然一去不复返了。它在我当初绝食期间即已消逝。那时某些想法折磨着我。我感到我们的祖先是一种威胁。虽然我认为——即使不敢公开宣称——他们对一切负有罪责,是他们弄糟了狗的生活,因此对他们的威胁我尽可以牙还牙,但他们的知识令我折服,这些知识来自一些我们不再了解的源泉。正因为如此,不管我多么急于向他们宣战,我永远不会违反他们的法则,只是凭自己特殊的嗅觉,从这些法则的漏洞中穿身而过。在绝食方面,我要引用一次著名的对话:我们的一位智者主张禁止绝食,另一位智者用这样一个问题劝阻了他:“有谁会绝食呢?”前者被说服了,终于放弃了禁止绝食的打算。现在又出现了这样一个问题:“那么绝食实际上不是被禁止的吗?”对此,大多数评论家做了否定的回答,认为绝食是准许的,他们赞同第二位智者的看法,因此并不担心因错误的评论而导致严重的后果。对这一点我在绝食前是确认无误的。然而,当我在绝食时蜷曲着身子,在神志已趋模糊的情况下不住地求助于后腿,绝望地在上面舔着、咬着、吮吸着,直到肛门为止时,我却感到对那次对话的通常的解释是完全错误的。我诅咒评论家们的科学,诅咒自己竟然让它引入歧途。连小孩都能看出,对话中包含的不只是一则唯一的禁令。第一位智者欲禁止绝食,而智者的要求即等于已成事实,也就是说,绝食是禁止的;第二位智者不仅赞同他的主张,甚至认为绝食是不可能的,这就在第一个禁令之上又加了一个,禁止了狗的天性本身;第一位智者对此表示认可,收回了那条明确的禁令,也就是说,他在对一切做了说明后,要求狗们明确认识,自己禁止绝食。这就构成了三重禁令,而不是通常理解的一重,而我却触犯了它。在为时已晚的情况下,我至少仍可服从禁令,停止绝食。但痛苦之中也蕴含着一种继续绝食的诱惑,驱使我贪婪地紧跟着它,仿佛跟随一条陌生的狗。我欲罢不能,也许我已过于虚弱,无法站起身,走到有人烟的地方拯救自己。我在林中的落叶上辗转反侧,睡觉是不可能的了,到处都是喧闹声,我以前的生活过程中沉睡着的世界似乎由于我的绝食而醒了过来。我感到自己永远不可能再进食了,因为那样的话我就必须使刚获得解放的喧哗着的世界重归沉寂,而这却是我无能为力的。我发现最大的喧闹声在我的腹中,我不时地把耳朵贴在腹部细听,肯定吃惊得瞪大了眼睛,因为我几乎不敢相信听到的一切。由于情势过于严峻,晕眩也似乎要把我的天性抓住,后者则试图徒劳挣扎。我开始去嗅食物,久违的精美绝伦的食物,我的孩提时代的欢乐。我闻到了母亲的乳香,忘了自己要抗拒气味的决心,或者更确切地说,我并未忘记它;我怀着这一似乎不可缺少的决心,蹒跚地四处走动,通常只走几步,一边用鼻子嗅,仿佛我之所以要食物,只是为了提防它。我一无所获,但并不失望。食物是有的,只不过往往在几步以外,我的腿挪不到那么远的地方。同时我分明知道什么食物也没有,我之所以挪动小小的几步,不过是担心自己最终倒在哪个地方再也起不来。最后的希望、最后的诱惑逐渐消失,我将在此悲惨地走向毁灭。我的研究怎么办?那来自童年般幸福时期的孩子式的实验怎么办?此时此地,形势十分严峻,我的研究的价值本可得到证明,但研究在哪里呢?这里只有一条茫然地咬向虚空的狗,虽然一副急不可待的样子,不知不觉地不断浇灌着土地,但再也无法从所记的咒语堆中找到一字半句,连让新生儿钻到母亲腹下的诗句也无从寻觅。我觉得,我与弟兄们之间不是只有咫尺之隔,而是有着天大的距离,我决不会因饥饿而死,而将死于孤独无依。显然,不论是地下、地上还是空中,都没有谁关心我,是人们的冷漠使我走向毁灭,这种冷漠说:他要死了,而这乃是将会发生的事。我不是也这样认为吗?我不是也说了同样的话吗?我不是自己希望孤独吗?不错,你们这些狗,但我不是为了就这样了结一生,而是为了从这个谎言的世界走向真理那边,在这个世界里,我无法向谁了解真理,包括向我自己这个谎言之国土生土长的公民。也许真理并不十分遥远,因而我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孤独,并未被别的狗所抛弃,而只是为自己所抛弃。我将一败涂地,郁郁而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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